《霸王别姬》:戏里看戏

电影的主角是两个伶人,因此电影里有不少唱戏的片段。这些片段的选取或推进情节发展,或暗示人物关系,都是有讲究的。用戏里的戏看戏,可以发现一些很有意思、隐藏得很巧妙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01  

严格意义上来讲,这一场其实不算“戏”,就是戏班小孩子拉出去练练。但这又是一个关键的情节,各路人马亮相,迅速地联系起来。

首先是小癞子。

小癞子一出场就逃跑了。戏班里的小孩子大喊:“小癞子跑了!”就是说这不止一次了,他一逮着机会就想跑。其实他最后还是得回去的,而且会挨打,但他依然锲而不舍地逃跑,一个是胆大玩心大,出去玩的乐趣完全抵得过挨打的痛苦,另一个是戏班里的日子对他来说格外难熬,他资质一般,练习时屡屡背错台词,不是吃这行饭的,只是迫不得已要熬下去。

然后是小石头。

这里几个细节暗示了小石头的“领导地位”:最明显的,他演猴王;师父叫捉小癞子的时候,他不是第一个跑出去的,但他是把小癞子捉回来的;戏班被地痞流氓砸场子,小石头想办法救场——大喊大叫,拍砖头,吸引观众的注意。这些在后面的情节也有所体现,他的确是能制住整班猴孩子的大师兄。

小豆子和他妈妈在旁边围观,他们的镜头穿插在戏班表演的过程当中。

这位年轻而绝望的妓女母亲在戏班里看到了出路,决定把孩子送去学戏。小豆子女孩儿家的装扮是环境所迫,毕竟妈妈在妓院里带男孩不方便,要假扮成女孩。他看戏时也不像别的小孩子那样眉开眼笑、手舞足蹈,表情一直淡淡的,或许平日里女孩装扮濡染久了,性子偏静。

至此,短短几分钟,人物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02

小豆子和小癞子溜出去玩、看戏,也许是宿命般的相逢,当时演的就是《霸王别姬》。

小癞子自感天资不佳,但看到角儿以后,才第一次对自己和成角儿之间的鸿沟有了概念。佼佼者永远只能是少数,大部分人都只能做陪衬,虽然无奈,但这就是现实。小癞子先前还抱有一些幻想,挨打是为了以后成角儿。但现在看来,挨那么多打,只是为了成为陪衬?没有支撑下去的希望,涕泗横流。成角儿吃糖葫芦的日子是不可能的了,不如甜完这回一了百了。  

再看小豆子,他也涕泗横流,但完全不一样。他和舞台上的霸王对视,泪光闪烁,为他自己,为霸王,为虞姬,为这段前尘往事。第一次看到名家呈现完整的故事,震撼,耸动,好像有某种冥冥之中的感应。

小癞子根本理解不了,怎么会有人为了这种事情流泪?这大概就是天生的艺术家和只想当明星的人之间的区别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03

《思凡》这出戏很重要,它完成了小豆子两次心理上对性别的认知转变。

这里提一下,其实《思凡》里“小尼姑年方二八,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”和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”中间隔了很多句,但因为重点在后者,但又不能太突兀,所以把中间一大段砍了。

小豆子是个很认真的人,他必定要对戏文的内容有所认同才能自然而然地唱出来。他要么不入戏,要么入戏后…出不来。

第一次错,被师父狠狠打了几下手掌心。他背的时候小石头一直很担心地看着他,应该是之前就背错无数次了。

第二次,该教训的都教训完了,只剩下小豆子一个。还是错。被师父冷嘲热讽。

第三次,被师父带进屋里单独教训,还是错,又被毒打一顿。

最后,戏园老板来挑人。小豆子的天分摆在那儿,戏园老板也是人精,一下就看出来了。在这个离飞黄腾达无限近之际,小豆子一如既往地背错了。眼看机会要白白溜走,小石头再次发挥他出色的临场应变能力,制造混乱,吸引大家的注意力。他拿烟杆捣小豆子的嘴——捣嘴是强暴的隐喻。

经历了十分激烈的内心挣扎后,他最终接受了自己“女娇娥”的身份。他只求精神上的认同,外在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。

电影里《思凡》被念出的台词很少,但它是蝶衣的开始和结束。《思凡》讲的是逃出庵的小尼姑和逃下山的小和尚之间不被世人接受的恋情,最后遭到惩罚。虽然导演可能只是要用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”这句来体现小豆子的心理转变,但蝶衣的经历和《思凡》的情节莫名有点相似——蝶衣从凡世逃到了戏里,动情又不为世俗所认可,最后回到尘世,惊觉梦醒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04
这以后唱的戏和蝶衣、小楼的关系相互吻合。

小石头小豆子时期的首次亮相和成为段小楼程蝶衣后的那次表演,都是从“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”唱到“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”,正是虞姬霸王情深意切之时,他们之间亦无无外人插足。

但段小楼喜欢逛花窑,还和头牌菊仙半开玩笑地定了亲。蝶衣意识到师哥所想和自己不一样,并未想两人一起唱一辈子,而小楼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这位师弟竟认真到如此地步。明面上虽未显现,但两人的关系第一次出现了裂痕。

所以接下来的这场戏,就唱了霸王虞姬分别的片段:“依孤看来,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了”。当时场内的横幅写着:程蝶衣《贵妃醉酒》,又是一层暗示。

《贵妃醉酒》讲的是杨玉环深约唐明皇百花亭赴筵,但久候不至,随后知道他早已转驾西宫,嫉妒恼怒,大醉后怅然返宫的故事。一个女人因为另一个女人吃醋,在蝶衣这里就是这样。

小楼和菊仙请喝定亲酒,蝶衣吃醋,开始冷嘲热讽,酸溜溜地说话。旁人都觉得他说话不厚道,但“厚道”是兄弟之间的,不是男女之间的。爱而不得的女人,小楼这个直男还是不懂。

分别之日到了,假霸王离开了真虞姬。

蝶衣只能去找他的蓝颜知己了。

袁四爷和蝶衣在院子里唱戏,是虞姬自刎的那段。妆同人不同,我想蝶衣在半醉半醒中的某一刻,真的有想过自尽。

“贱妾何聊生——”,拔剑的一刻,被袁四爷喝住了:“这是真家伙!”

他何尝不知道那是把真家伙。

年少时“正宫娘娘”的戏言,在他这里从不是戏言。多年来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宝剑就在眼前,心上人却已成亲。

他还是想赌一把,赌师哥记得,赌霸王会回到虞姬身边。

但虞姬她怎么演也得有一死吧。

君王意气未尽,贱妾却是真的何聊生了。

从此,两人各唱各的。蝶衣这之后唱的第一出戏便是《贵妃醉酒》,和前面的对应上了。细节啊细节。

唱这出的时候,蝶衣的艺术家特质真正体现了出来——舞台上撒下抗日传单,灯灭了又亮,观众骚动,他还是认真地唱,外界的喧嚣无法影响他。他尊重舞台,只要站在上面,就一定要唱好。

小楼在后台准备时得罪了日本军官,被抓走了。蝶衣为了救他,赴日本堂会,唱了一出《牡丹亭》。

《牡丹亭》描写了杜丽娘与梦中书生柳梦梅相爱,伤情而死,化为魂魄寻找爱人,人鬼相恋,最后起死回生,与柳梦梅永结同心的故事。  

再看蝶衣在这里的唱词: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?”  彼时蝶衣大挫情敌,想着小楼又可以回到他身边。一番缱绻心思,正似游园惊梦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05
关师父教训完小楼、蝶衣以后,就去教新一代的徒弟了。正好到了一个在唱《夜奔》的徒弟旁边。所谓“女怕思凡男怕夜奔”,这一出难度很大。关师父虽老,但架势还是很拿得住,唱完“丈夫有泪不轻弹,只因未到伤心处”后,直挺挺地倒下。

关师父在他的年代选了梨园这一行自是明智的,他见证了京戏的辉煌。往后,京戏便像他一样,轰然倒地了。

关师父和蝶衣很像,京戏是他们心中的净土,容不得侵犯和玷污。一开始小石头用头拍砖救场,这样大的功劳本来应受嘉奖,然而回到戏班里却领了一顿板子,因为那是下三滥的玩意儿。虽然伶人本身社会地位也不高,但在关师父眼中,京戏是艺术,不只是赚钱糊口的手段,和那些走江湖的有很大区别。

关师父和蝶衣同样都是艺术家,只可惜蝶衣生不逢时,要忍受京剧从最高点一路下坠的痛苦,英雄末路,以前的那套都不管用啦。

时代跌宕前行,从以前的满堂喝彩、懂戏的人大手笔赏赐到瞎闹起哄、唱破音没人察觉,视京戏为生命的蝶衣,从天堂坠入地狱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06

穿着戏服,没上戏台,这时候演的才是大戏。

后台的真假虞姬可比霸王别姬精彩百倍。以前捡回来的四儿就不说了,白眼狼,墙头草,一早就知道他是什么德行,现在借着这档口踩恩人上位、置恩师于两难之地,倒也不算稀奇。

只是小楼果然是个“顾全大局”的人。

蝶衣在幕后听着曾经的“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”,早已物是人非了。

看他们小时候被打时的反应便可窥出一二。于小石头,一时服软算什么,师父能快点消气,自己少受些罪,所以师父还没开始打呢他就先嚷上了,而且边挨打边说“打得好”。小豆子和他就很不一样,小豆子认死理,绝不讨饶,挨打时这样,其他时候也是。

小豆子忠于自己,小石头忠于时势。

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会变,但有些东西从小就根植于内心,决定各人的轨迹,是不会变的。小石头的嬉皮笑脸和小豆子的认真倔强,从中透露,也隐约可见他们日后的道路。

最大的一场戏在文革时期。戏院里的人穿着戏服,被押送游街,最后被摁着跪在地上。很多人对段小楼的揭发愤怒不已、失望透顶,更不要说他身边有蝶衣这样的人做衬托了。我觉得大可不必,段小楼是那时被逼怕了的无数人当中的一个,不身处其境的人很难想象当时的疯狂,包括我自己。

只不过,还是会遗憾,坚决不向日本人低头的硬汉也沦落到了这般地步。

烟熏火燎,小楼脸上的妆被汗化得不成样子了,而蝶衣饶是语气激动,脸上的妆却未曾有什么变化。一个是害怕,一个是心寒。凡人大抵如此,身不由己,随波逐流,逢场作戏,明哲自保,这才能在凡人堆里活下去,活在戏里的人又怎么会懂。

情愿玉碎的,世上也就那么几个罢了,只是当时要瓦全的,到底也保不住,这才是可悲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07 

时隔多年,师兄弟又一起唱戏。

终于,到了这之前从未演过的最后一段。

蝶衣之前和袁四爷在院子里演的时候大概是真的有些心灰意冷,直接跳过了“贱妾何聊生”到虞姬自刎中间两人来来回回夺剑的一段,现在就是把这段补上了。

师兄和师弟开起了小时候的玩笑——

我本是男儿郎,又不是女娇娥。

错了,又错了!

不,这回没错,之前也没错,中间那数十年,才是错了。



  



  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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